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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迅:直面民族的“生死場”
端木蕻良指繪魯迅頭像
于1936年10月病逝的“民族魂”魯迅,雖然未能經歷為期八年的全面抗戰(zhàn),但他在抗戰(zhàn)初期發(fā)表了一系列抗戰(zhàn)言論,表示“堅決反對帝國主義瓜分中國的戰(zhàn)爭,反對加于中國民眾反日反帝斗爭的任何壓迫,反對中國政府的對日妥協(xié)”。直到臨終之際,他依然莊嚴宣布無條件地加入抗日統(tǒng)一戰(zhàn)線,“因為我不但是一個作家,而且是一個中國人”。作為一名心靈深邃、目光透辟的作家,魯迅在民族生死關頭發(fā)出了別有新意與深意的聲音。
圖為魯迅為蕭紅小說《生死場》所作序言
一
1935年11月14日深夜,魯迅在熒熒的燈光下,讀完了《生死場》的校樣,隨即寫下了《蕭紅作〈生死場〉序》——這篇序文很短,滿打滿算不足千言。然而,在我看來,它卻是魯迅著作中意義豐贍、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之所以這樣說,不僅因為該序言緊緊抓住日寇侵占我國東北這一重要歷史情境,透過作品“力透紙背”的敘事與寫景,充分肯定了其描繪的“北方人民的對于生的堅強,對于死的掙扎”這一嚴峻主題,以及作家作為女性特有的“細致的觀察和越軌的筆致”,從而在中國現(xiàn)代文學的璀璨天幕上,凸顯了《生死場》所承載的具有開創(chuàng)性的精神主題和藝術價值;更重要的是,在這篇序言里,魯迅由蕭紅筆下已經淪陷的生死慘烈的北方鄉(xiāng)野,聯(lián)想到自己四年前親歷的“一·二八”抗戰(zhàn)時的“閘北的火線”,和近日里因“謠言蜂起”重又“抱頭鼠竄”的閘北居民;同時又由“像死一般寂靜”的周圍,推及“當不是這情形”的英法租界,以及遙遠的哈爾濱。其綿長躍動的思緒,顯然已進入一個更大的“生死場”——中華民族因外敵入侵所面臨的空前的危急時刻與危難境地。斯時的魯迅,有憂患,有憤懣,但更多的還是“我們還決不是奴才”的沉思,是留給人們“以堅強和掙扎的氣力”的熱望……在這一意義上,一篇《蕭紅作〈生死場〉序》,不單是魯迅對蕭紅的扶持和獎掖,同時也是他自己直面民族生死存亡的別一種吶喊,是他“我以我血薦軒轅”的家國情懷的又一次敞開,是魯迅之所以是魯迅的強有力的精神自證。
需要稍加枝蔓的是,近年來,有海外女學者認為:魯迅是戴著民族興亡的眼鏡解讀《生死場》的,因此造成了他的閱讀盲點,他“根本未曾考慮這樣一種可能性,即《生死場》表現(xiàn)的也許還是女性的身體經驗,特別是與農村婦女生活密切相關的兩種體驗—生育以及由疾病、虐待和自殘導致的死亡”(劉禾《跨語際實踐——文學、民族文化與被譯介的現(xiàn)代性(中國1900—1937)》)。這樣的觀點或許可以自圓其說乃至聊備一說,只是論者顯然忽略了關鍵的一點:魯迅倘若按照她的思路解讀《生死場》,那么,《生死場》將不再是呼喚“堅強和掙扎”的《生死場》,魯迅也將不再是作為民族魂的魯迅。
圖為魯迅雜文《“友邦驚詫”論》
二
在中國現(xiàn)代史上,魯迅與日本的關系可謂既密切又復雜。之所以說密切,是因為魯迅在不滿21歲時,就懷著“別求新聲于異邦”的想法,東渡日本留學,在那里留下了7年多最為美好的青春韶光。在此期間,魯迅仙臺學醫(yī),東京習文,通過刻苦研讀、潛心考察和耳聞目睹,不僅熟悉了日本的風物地理、世情民俗,而且從較深的層面了解了日本民族的精神氣質、文化性格,以及這個國家和民族的歷史與現(xiàn)實。毋庸諱言,在走近日本這一“榜樣”時,魯迅是有發(fā)現(xiàn)、有省悟、有收獲的。譬如,他后來曾多次以贊賞的口吻,談到過日本民族的“認真”精神和“勤勞”品德,認為“這一點是無論如何非學不可的”(兒島亨《未被了解的魯迅》)。對于日本民族在強國道路上表現(xiàn)出的諸種優(yōu)長,如破因襲、少禁忌、轉益多師、擇善而從等,魯迅更是給予了充分肯定,覺得這是該民族能在明治維新后迅速崛起的重要原因。正因為如此,魯迅在終其一生的社會批判與精神搏戰(zhàn)中,始終將日本文化當作重要資源,用之于傳播和借鑒。據學者陳漱渝的不完全統(tǒng)計:魯迅作品涉及外國作家370多名,其中日本作家有90名,約占總數的1/4;魯迅翻譯的外國作品有150多種,其中日本作品有65種,超過總數的40%。由此可見,魯迅與日本文化的關系,委實非同一般。
然而,對于日本,魯迅的態(tài)度又絕非只有贊賞和肯定,而是同時包含了多方面的認知與褒貶,呈現(xiàn)出較為復雜的狀況——作為親歷了甲午慘敗且接觸了啟蒙新知的青年國人,魯迅對日本帝國主義日甚一日的侵華行徑,自然懷有無法排解的悲憤和憂慮。這使他的東瀛求學原本就有一種夾雜纏繞的愛恨情仇深藏在心底。而在留日期間,魯迅更是備嘗了身為弱國子民幾乎無法躲避的屈辱與歧視——大街上時常聽到無端的訾罵;報章里總是出現(xiàn)輕蔑的議論;他的學習成績僅僅是中等,就被視中國人為“低能兒”的學生會干事所懷疑,以致前來硬性檢查講義;而在課堂上,他更是不得不面對表現(xiàn)日俄戰(zhàn)爭中國人被砍頭示眾的幻燈片,以及由此引發(fā)的一次次的“萬歲”囂叫。所有這些,都嚴重地壓迫和傷害了魯迅作為中國人的心靈自尊,進而“于無聲處聽驚雷”,催生了他深切的國家情懷與強烈的抗爭意識。
正因為如此,1931年秋,當日本軍國主義者的鐵蹄再次踏上中國大地時,魯迅立即表示了極大的憤慨,并由此開始了旗幟鮮明的抗戰(zhàn)言說。“九一八”事變后,魯迅連續(xù)發(fā)表《答文藝新聞社問》《“民族主義文學”的任務和運命》等文,譴責日本帝國主義的侵略行徑和罪惡陰謀,同時指出所謂“民族主義文學”在客觀上起到的混淆視聽的作用,其中嘗試著運用階級觀點和國際視野,斷言日本兵“東征”東三省,正是民族主義文學家理想中“西征”(指紅色蘇俄——引者)的“第一步”云云,在今天看來,或許不無簡單、生硬和片面之嫌,但放到當年那個由“中東路事件”引發(fā)的復雜而混亂的語境里,卻分明具有提示國人認清真正的和最危險的敵人的重要作用。稍后,報端有消息稱,政府外長與日外長私交甚好,東北問題可以借此得到較好的解決。然而同日的“要電”卻是:“錦州三日失守,連山綏中續(xù)告陷落。”于是,魯迅感嘆道:“‘友誼’和‘私人感情’,好象也如‘國聯(lián)’以及‘公理’‘正義’之類一樣的無效,‘暴日’似乎不象中國,專講這些的。”(《“非所計也”》)真可謂刺刀見紅,一矢中的。接下來,“一·二八”抗戰(zhàn)爆發(fā),“血刃塞途,飛丸入室”的險境,更砥礪了魯迅的危機意識。他聯(lián)名茅盾、胡愈之、郁達夫等40余人,發(fā)表《上海文化界告全世界書》,表示“堅決反對帝國主義瓜分中國的戰(zhàn)爭,反對加于中國民眾反日反帝斗爭的任何壓迫,反對中國政府的對日妥協(xié)”,呼吁“轉變帝國主義戰(zhàn)爭為世界革命戰(zhàn)爭”。此后,這種抗戰(zhàn)情結一直伴隨著魯迅的生命旅程:他呼吁保護學生的愛國熱情和生命安全;他推薦蕭軍的抗戰(zhàn)小說《八月的鄉(xiāng)村》,認為它顯示著“中國的一份和全部,現(xiàn)在和未來,死路與活路”。直到臨終之際,他依然莊嚴宣布:“中國目前的革命的政黨向全國人民所提出的抗日統(tǒng)一戰(zhàn)線的政策,我是看見的,我是擁護的,我無條件地加入這戰(zhàn)線,那理由就因為我不但是一個作家,而且是一個中國人。”(《答徐懋庸并關于抗日統(tǒng)一戰(zhàn)線問題》)
編輯:邢賀揚
關鍵詞:魯迅 “生死場” 蕭紅 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