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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濟:中國人的考古之始
1926年的李濟,雖然只有30歲,卻已在清華國學研究院負責人類學、考古學課程,與王國維、梁啟超、陳寅恪、趙元任并稱“五大導師”一年有余。這一年的小年當天,李濟離開北京奔赴山西,在介休考察窯房、對居民做體質調查,到綿山考察佛院,至臨汾考察堯都……直至發(fā)現(xiàn)西陰村遺址后兩天,李濟才結束這次歷時近兩個月的調查。
上世紀60年代初,李濟在臺灣“中研院”史語所做破損銅器粘合試驗
未曾想在歸途中,李濟患上了斑疹傷寒,返京后一病不起。李濟家人又錯信民間偏方,一度耽誤了醫(yī)治,李濟險些病危。所幸趙元任的夫人斷然做主,將李濟送至協(xié)和醫(yī)院,他才轉危為安。大病初愈,西陰村的情景又在李濟腦中浮現(xiàn),病榻之上,他便開始為考古發(fā)掘做起了準備。
李濟為何要發(fā)掘西陰村,如今已有不同觀點。如考古史學者陳洪波認為,當時安陽殷墟已通過出土的甲骨文被確定為商代晚期都城,“西陰村所在的夏縣是傳說中夏朝王都的中心,李濟看來想碰一下運氣,看是否能夠在這里找到夏的蹤跡……”當時以顧頡剛為代表的“古史辨派”對先秦史抱以普遍的懷疑態(tài)度,尋找夏代的考古學證據(jù),自此便成為當時乃至今天中國考古的焦點問題。但也有學者如北大的孫慶偉認為,李濟是想通過調查和發(fā)掘史前遺址,回應安特生——這位瑞典的地質學家根據(jù)他1921年在河南仰韶村發(fā)現(xiàn)的彩陶,發(fā)展出結論:中國的史前彩陶與歐洲的史前彩陶相似,中華文明可能“西來”。當時中國學界自然無法認同這種觀點,但因為尚未自己主持過考古工作,所以也拿不出可資反駁的實證。
此外,選擇西陰村還有一些學術外的考慮。譬如梁啟超向李濟推薦山西,因為那里治安穩(wěn)定;雖然到最后時任山西省長閻錫山沒有回復國學研究院的公文,但山西內務署負責人被李濟的誠意所感動,代表省長批準了發(fā)掘。此外,“史前遺址不含任何金屬品,可以避免挖寶的懷疑”,“發(fā)掘的是過去不知名的埋葬,所以很少引人注目,可以減少公眾反對挖墓的意見”,也成了選擇西陰村的原因。
雖然最終李濟在西陰村發(fā)掘短短兩個月,既沒有發(fā)現(xiàn)傳說中的夏都,也沒有發(fā)現(xiàn)中華文明并非西來的鐵證,但發(fā)掘出的大量陶片與半枚繭殼等新石器時代遺物,仍可謂收獲頗豐。只是當時國人還不能理解考古的意義,李濟用了9輛大車、五六十匹馬騾走了9天,才把60箱陶片運回北京。有人問:“花了這么多錢,難道就為了這些破陶片?”而有故作聰明者回答:“這些都是科學標本,運回北京化驗后,可以提煉出值錢的東西……”
比發(fā)現(xiàn)的遺物更為重要的,是西陰村發(fā)掘為考古這門從西方引進的全新學科,在中國奠定了科學的方法。李濟使用的“探方法”(挖8個2米見方的方坑發(fā)掘)、“三點記載法”(記錄三維坐標)、“層疊法”(記錄人工層位)等,都與如今國內外考古工作的方法一脈相承。
其實嚴格來講,李濟并非考古學出身。最初在“清華留美預備學堂”7年半,他就涉獵廣泛,出任過清華演劇隊隊長,發(fā)起過砥礪品行學問的學生團體“新少年會”。到1918年他登上奔赴美國克拉克大學的客輪時,準備就讀的也是心理學。待兩年過去,他來到哈佛大學攻讀博士學位時,研究方向才變?yōu)槿祟悓W。在美國,通過田野發(fā)掘獲得研究材料的考古學,往往被視作人類學的一種研究方法、一個分支學科。不過李濟的博士論文《中國民族的形成》雖然讓李濟成為中國第一個人類學博士、美國人類學會會員,但文中使用的知識與方法,仍是非考古學的體質人類學等。
只是李濟從美國歸來后,作為國內絕無僅有的人類學博士,很快就被中國豐富的考古資源吸引而去:1923年,他在新鄭李家樓大墓小試牛刀,采集材料雖不足一個月,日后卻做出了細致的研究——《新鄭的骨》。及至西陰村發(fā)掘,李濟已成長為當時中國當之無愧最專業(yè)的考古學者。1928年,他實至名歸地加入由主張“上窮碧落下黃泉,動手動腳找東西”的傅斯年主持的國立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出任考古組主任,成為當時中國考古的實際領袖,并開始執(zhí)掌后來被稱為“現(xiàn)代考古學在中國系統(tǒng)展開之始”的殷墟發(fā)掘。
殷墟考古的輝煌與艱難
從晚清在殷墟發(fā)現(xiàn)甲骨開始,殷墟就既成為中國學術界關注的熱點,又成為各方勢力盜掘的對象。傅斯年選擇殷墟作為史語所乃至當時中國考古的主戰(zhàn)場,當然有看重此地作為商代都城,有文字材料、年代明確、學術意義重大的考慮,但也有搶在盜掘者之前發(fā)掘以保護殷墟的目的。1928至1937年,史語所先后在殷墟發(fā)掘15次,幾乎全考古組齊上陣,聲勢之浩大,在1949年前的中國考古史上無可匹敵;發(fā)現(xiàn)的宮殿、宗廟和帝王大墓,則將3000年前商王朝的輝煌背影從無到有勾勒而出。
考古工作新鮮而神秘,影響力隨即擴散至圈外。1930年李濟在濟南出席一場新聞發(fā)布會,聞訊而至的記者和當?shù)匚幕税汛髲d圍了個水泄不通。自由提問中,記者直接拋出了考古和盜墓有何不同的問題。李濟的回答,可謂殷墟發(fā)掘方法的概括:“考古不是挖寶,因為在我看來,對于增進我們關于歷史的學問來說,地下的瓦礫骨頭與黃金珠寶并無區(qū)別?!薄埃ūI墓賊)之卑劣采集手段,導致廣大公眾對古器物之出土地點、層位及連帶關系無從得知;而此種知識乃為進一步系統(tǒng)發(fā)掘所必具備……科學發(fā)掘之結果,不僅能以古代遺址及遺物之科學價值取信于公眾,并能促進對其施加必要保護,并傳布科學考古學知識之進步。”
但是,在殷墟考古輝煌的成績背后,這10年間坐鎮(zhèn)現(xiàn)場或后方的總指揮李濟所面臨的艱難,其實層出不窮。
首先是盜墓。古董商利誘盜墓賊,盜墓賊又與地方軍官勾結,致使盜墓屢禁不絕。最令人哭笑不得的是1934年,據(jù)史語所的石璋如回憶:村長跑來打聽,“中央”是否派遣了“中央夜晚發(fā)掘團”?石璋如等人帶軍警到現(xiàn)場查看,果然是縣府官員做了盜墓賊,謊稱史語所是“中央白天發(fā)掘團”。猖狂的盜墓賊甚至與軍警交了火,后被繳械帶至縣政府,但最終此事仍以不了了之收場。
其次是土匪。1936年發(fā)掘團發(fā)現(xiàn)了藏有1.7萬余枚甲骨的127號灰坑,為了妥善發(fā)掘,發(fā)掘團決定將整個灰坑切割起取至南京。切割下來的土塊重達3噸,搬運工作十分緩慢,當?shù)氐耐练司痛蚱鹆藫尲坠堑闹饕?,一度鳴槍希望嚇跑考古隊員。所幸發(fā)掘團“已經準備好士兵藏在附近高土堆,見土匪射擊也就居高臨下回擊”,土匪也就未再輕舉妄動。
再次是與地方的矛盾。河南省圖書館館長兼民族博物院院長何日章,抓住李濟等人為保護文物免遭軍閥戰(zhàn)火,曾攜少量文物返回北京的“把柄”,倚仗馮玉祥掌控的河南地方政府擁兵自重,“中央”束手無策的局勢,聲稱河南考古不容外省人越俎代庖,對史語所的發(fā)掘百般阻撓,如出價收買知道文物消息的村民,用“無記載、無照相、無方法,挖完了不知是怎么回事”的所謂“考古”破壞殷墟,以致史語所一度被逼出河南,只得轉戰(zhàn)山東龍山鎮(zhèn)發(fā)掘城子崖遺址。而李濟甚至因此請辭考古組主任,“安陽工作進行無術”,被中研院院長蔡元培力勸才回心轉意。
第四是對考古的誤解。村民對考古不明所以,狀告李濟“故意侵及民墓”也就罷了,1934年,更鬧出過一起國民政府考試院院長戴季陶在《大公報》上批判考古的“公案”:“近年以來,研究國學科學諸家,忽起發(fā)掘古墓、尋取學術材料之風。在學術界中,或多視若當然;而在愛國愛民者,則痛心疾首,呼吁無聲,哭泣無淚。中國今日貧弱極矣,學術教育敗壞極矣,應作之事不知其幾千萬,何必發(fā)墓,然后為學?”他要求“通令全國,凡一切公然發(fā)墓取物者,無論何種理由,一律依刑律專條嚴辦”。所幸蔡元培堅守在史語所一邊,以自己名義在各大報紙刊出駁戴季陶的公開信,奪回了輿論。
最后一項艱難則遠大于前四者,以致一舉終結了史語所在殷墟的歲月——1937年,“七七事變”爆發(fā)。1938年,安陽落入敵人之手,日本學者開始了對殷墟的非法發(fā)掘……
“一個巨人消失了……”
1940年,李濟和史語所,以及他1934年接手出任主任的中央博物院籌備處,來到川南古鎮(zhèn)李莊,這一先后云集了中研院社會所、營造學社等機構專家的“抗戰(zhàn)文化中心”。在此之前,從南京出發(fā)的李濟,已輾轉長沙、昆明,躲避著日軍的空襲,押送著國家的文物,撤退了兩年多。此后的6年,直至抗戰(zhàn)結束,他在此一邊整理殷墟的陶器材料,一邊指揮史語所與中博院就地發(fā)掘四川的彭山漢墓、成都前蜀王永陵,兩度深入西北考察,在成都、重慶舉辦“遠古石器展”……李濟勸勉同仁:“不要問在第一線的忠勇將士抵抗得了敵人嗎?我們應當問我們的科學或一般學術是否敵得過敵人?!?/p>
但躲過了日軍炮火的李濟一家,仍未被死神放過:1940年李濟生日當天,他的次女、剛剛初中畢業(yè)的李鶴徵因急性腸炎,在病發(fā)不足三日后撒手人寰。轉眼1941年底,李濟的長女、即將高中畢業(yè)的李鳳徵又感染了傷寒,堅持到第二年初也終告不治。自責“仰不足以事父母,俯不足以畜妻兒”的李濟,兩女一兒入西南,1945年抗戰(zhàn)勝利后,與他同回南京的子女,只剩了兒子李光謨一人。但1945年之后的3年,不僅沒有讓李濟來得及重啟殷墟發(fā)掘,反倒成了他在大陸的最后時光。1948年12月22日,李濟督運著裝載有史語所重要圖書、設備以及故宮遷運文物的輪船,揮別大陸,去了臺灣。李濟選擇了守護殷墟的文物,而因此,他又失去了他的兒子。
2005年李光謨曾向《李濟傳》的作者岱峻回憶,解放前夕他身處上海,“父母一天一個電報,把飛機票買好了寄來……那時機票比黃金還貴”。但“我給他們寫了最后一封信,告訴他們我決定留下來,說我想看到一個新社會是怎樣建立起來的,我們還會有相見的一天……后來有人告訴我,母親收到信后大哭一場。父親輕易不掉眼淚的,我這個人,在他眼里也許是不可救藥了。那一年,我22歲”。
自此,李濟與李光謨的余生分道揚鑣。1959年,大陸的《考古》雜志發(fā)表《批判李濟的反動學術思想》,稱“李濟是美帝國主義一手扶持起來的所謂‘考古學家’,過去在中國考古界長期篡竊著領導地位……”而服從組織安排,后成為著名馬克思哲學理論翻譯家的李光謨,“文革”期間也被“大字報”批斗為“國民黨的殘渣余孽、李濟的親生兒子”。
但近年才公布的材料表明,其實二人1960年于珠海拱北海關有過一次秘密而短暫的相見。李濟解放前的高徒、時任中國科學院考古所副所長的夏鼐,還曾為此次相見寫下一封后來被李光謨稱作“勸降書”的文字。只是既已“選邊”,爾后怎能輕易反悔?李光謨回憶,當年臨走時,便衣提醒他千萬別跨過邊界線,結果他在遞給母親香蕉時仍越了線,當即被便衣提醒——“他們(父母)過去了,我不能過?!?/p>
1995年李濟虛歲百年誕辰,受邀赴臺的李光謨終于來到了父母的墓前,敬獻了花籃。他發(fā)現(xiàn),“對父親其實有著很深的感情”,“越來越覺得他這個人很了不起”。之后直到2013年辭世,李光謨一直致力于李濟遺著的編校整理。
另一邊,來到臺灣的李濟,婉拒了美國多家大學的長期講學邀請,將余生獻給了兩大事業(yè):一是篳路藍縷,建立、興盛起臺灣的考古。他出任遷至臺灣的“中研院”史語所第三任所長,后又兩度代理“中研院”院長。他創(chuàng)辦臺灣大學考古人類學系,大力推進臺灣島的考古工作。他桃李滿園,改革開放后給大陸考古帶來深遠影響的哈佛大學教授張光直,就是李濟在臺大的高徒;李濟到臺灣后過繼的內兄之子李光周,后來也在臺大、哈佛讀到考古人類學博士,并繼承了父親衣缽,執(zhí)教臺大。二是恪盡職守,完成對殷墟的研究。當年發(fā)掘殷墟的同仁,時過境遷早已星散,李濟覺得,把對殷墟的研究完成,是他的責任。他綜合15次殷墟發(fā)掘的材料,至1977年終于完成了《安陽》等著作,對當年的考古工作做了總結性回顧。至他生命的最后年月,他還堅持每周去一次臺北“故宮”?!跋壬惴鲋F架,一步步緩慢而艱毅地走到書桌前,仔細端詳準備好在桌上的青銅器,神情如此專注,如此不厭其煩……”
1979年7月,83歲的李濟還曾表示,他正計劃自己的最后一本著作,“要與最初的著作《中國民族的形成》同名”。半個月后的8月1日,臺大考古人類學系成立30周年紀念日,上午9點半,身處大陸的李光謨的女兒在家莫名其妙摔了一跤,磕掉了包括門牙在內的4顆牙。三周后李光謨收到訃告,就在8月1日上午9點半,李濟心臟病猝發(fā),駕鶴西去。后人在整理他的遺物時,除了在書房見到5只木猴子,以及臺北“故宮”贈送的兩三件仿造藝術品,未發(fā)現(xiàn)一件古董。
正如張光直曾對恩師的評價:“迄今為止,在中國考古學這塊廣袤土地上,在達到最高學術典范這一點上,還沒有一個人能超越他。隨著他的過世,一個巨人消失了……”
編輯:陳佳
關鍵詞:李濟 中國人 考古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