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十論大寫意

人類對其生存環(huán)境的感受分為三個層面：物理感受—生理感受—文化感受，寫意是物我相融的結(jié)果和終極呈現(xiàn)，寫意畫是最終極的高級的呈現(xiàn)方式。

(一)寫意是一切藝術的目的(歸宿) 

藝術有三種功能：敘事、審美、創(chuàng)新

敘事：像鏡子一樣反映生活的功能是早期繪畫替代照片、攝像的功能，是照相發(fā)明之前的一項重要功能，是其它形式不可代替的一項社會需求，所謂存形莫善于畫，是物理、生理反應外部世界的本能，也是古希臘哲學中的“模仿說”之所指，是這種形式的基礎和基本功能。（物理性）

審美：是人區(qū)別于低級動物物理記錄的根本區(qū)別，是人作為高級動物的基本屬性之一（據(jù)說部分動物也有明顯的審美傾向），為審美而從事美術，以及在美術活動中本能地、主動地追求審美，進而按照審美的需求和原則選擇表現(xiàn)和主動強調(diào)、強化地表現(xiàn)是美術從一開始就具備的特質(zhì)，也是區(qū)別高下的重要標志之一。（生理性）

創(chuàng)新：是在記錄、審美過程中一種自然而然地探索，是追求差異的必然結(jié)果，更是理性人類區(qū)別于人類早期實踐的一大標志，縱觀世界美術史，每一次革命性的突破創(chuàng)新，都伴隨著理性的進步和新理論提出的突破，尤其是現(xiàn)代哲學影響下的現(xiàn)代性。而美術的創(chuàng)新無疑影響到哲學以至整個社會進步的理論與實踐探索。理性的創(chuàng)造創(chuàng)新是與感情甚至感覺背道而馳的，是超越感情、感覺的，甚至超越邏輯的行為和結(jié)果，是人類文化的最前沿。（文化性）

“大寫意”看似是一種方法，是一種類型，是與古往今來所有的藝術觀念并行的一種藝術類型。但是它不是一般的類型，“寫”首先是一種表現(xiàn)，是一種書寫、揮寫，進而是一種抒發(fā)，在古代同于“瀉”和“泄”。它不同于描繪，不同于一般的寫生、寫實，既是一種行為更是一種狀態(tài)，因此寫的意義很豐富很重要。

“意”是內(nèi)容、思想、觀念、精神，而中國藝術的最高目標是人類最高目標，追求大美與本真，莊子講：“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孟子說：“充實之為美，充實而有光輝謂之大”。因此，中國藝術追求的“意”是大美之意，是本真、本質(zhì)之意，是天人合一之意。“大美為真的寫意精神”是中國藝術追求的最高和最終目標。

藝術早期在無照相時代，追求敘事功能的同時，出于人作為一種高級動物的本能——愛美之心人皆有之，加進了每一位作者的審美傾向，已經(jīng)能夠形成完整的藝術作品，但是人類的追求是無止境的，因此在創(chuàng)造美的過程中，不斷拓寬探索新的領域，實現(xiàn)其表現(xiàn)的和寫意狀態(tài)中無需控制的偶然、必然超越和創(chuàng)造的目的。

（二）“寫意”是中國藝術的傳統(tǒng)

“寫意”、“大寫意”，作為中國畫的畫法由來已久?！皩懸狻币辉~最早出現(xiàn)于《戰(zhàn)國策·趙策二》“忠可以寫意”，解釋為“公開的表達心意”。它是超越時空的創(chuàng)造，是中國文化本源的重要特征，使中國畫保存并不斷加強和顯示著她“超以象外”的東方氣質(zhì)。從先秦至隋唐，從隋唐至宋元，從宋元至明清，“寫意”一脈傳承不斷超越。而“大寫意”既是對寫意品質(zhì)的一種強調(diào)，對寫意范疇的一種擴展，更是對寫意從畫種，材料之“器”層面向“道”層面的提升和升華；巖畫、彩陶清新本真的描畫；玉器、青銅神妙獰厲的遠古氣息；顧愷之飄逸若神的精彩絹繪；王維“凡畫山水，意在筆先”的論調(diào)；白居易《畫竹歌》“不從根生從意生”的言詞；張彥遠在《歷代名畫記》中論顧愷之畫“意存筆先，畫盡意在”、“雖筆不周而意周”；歐陽修也有“心意既得形骸忘”、“古畫畫意不畫形”的詩句；蘇東坡論吳道子畫有“出新意于法度之中”一說。此后，趙孟頫的“存古意”理論、梁楷的大寫意人物畫、徐渭的大寫意花卉、陳洪綬的古意人物，以及元四家、明四家、四僧、八怪、海上畫派等無不以寫“意”為正宗。

中國的寫意與西方的寫實二者的關系問題由來已久，在不同的時代背景下產(chǎn)生了不同的解讀和認識，厘清二者關系，對挖掘中國藝術的寫意傳統(tǒng)和寫意精髓有重要價值。

中國寫意藝術和西方十八世紀之前的寫實藝術，橫向比較是不同的類型，有不同的文化基因。西方藝術以科學為支撐，在人類社會發(fā)展的初級階段，科學有力地支撐了西方造型藝術的發(fā)展和完善，但是，在后期也顯示出它對藝術本質(zhì)發(fā)揮的限制，以科學為標準的藝術，逐漸的偏離藝術本質(zhì)。中國藝術始終沒有偏離“表情達意”和發(fā)揮人的即興創(chuàng)造的功能和狀態(tài)。因為它以整個社會學、人學為支撐，比較之下，顯得不夠科學，但是其符合藝術的本質(zhì)。從縱向來講，18世紀之前的西方造型藝術，由于科學的支撐同時對它的一種限制，形成完整的科學體系，有法可依，也便于掌握。橫向的來講，在我們當下交通信息發(fā)達的社會，統(tǒng)觀東西方繪畫，西方十八世紀之前的藝術，就只能成為中國藝術的前期和基礎。它更傾向于技術的完善，物理和生理感受的直觀，邏輯的正確。而中國藝術則始終把物理和生理感受作為基礎，追求文化感受。18世紀之前的西方造型藝術就成為東方藝術的初級階段，而東方藝術始終保持著人類對文化追求的最高境界追求的屬性。

18世紀以來，西方現(xiàn)代主義由于諸多的社會問題促使哲學的多元化，藝術顯示出異常的活躍，在本質(zhì)上逐漸的從科學解放出來，向藝術的本質(zhì)回歸。其創(chuàng)造的成果，令西方現(xiàn)代人大吃一驚。五花八門的泥沙俱下，但在藝術本體上，和中國藝術殊途同歸。再次證明中國寫意傳統(tǒng)符合藝術規(guī)律，符合藝術本體，中華民族五千年文脈不斷，藝術傳統(tǒng)源遠流長。

（三）寫意是中國藝術的靈魂

中國是寫意的中國，中華民族是一個寫意的民族。寫意是中國人與生俱來的本能，中國人的思維特征就是“意”的思維。它講究“悟道”，“朝聞道，夕死可矣”。中國是一個從社會學經(jīng)驗出發(fā)的民族，沒有純科學概念，在更大的范疇內(nèi)不屑于經(jīng)過嚴密的科學或邏輯論證。這個民族特有的穿越表象透視本質(zhì)的品質(zhì)使得能夠“不以目視而以神遇”，神會于客體的功能優(yōu)秀于其他民族。因此，中國人通過經(jīng)驗或直覺得出的結(jié)論，能夠從事物的核心出發(fā)，其大無外、其小無內(nèi)，向核心集中，向六方擴散。西方人可能要在實驗室或書齋里經(jīng)過漫長的推理、檢驗才能得出。比如中醫(yī)，中國人思考的東西“大”而模糊，西方人思考的東西“細”而清晰。中國藝術以社會學為基礎，西方藝術以科學為基礎。細有細的好處，大而化之趨于化境，渾渾沌沌，無極無際，更接近藝術的本質(zhì)。西方?jīng)]有“無”的概念，更無“無極”的認識，一切企圖經(jīng)過論證達到所謂的“科學”，其實這種科學本質(zhì)上講是最不科學的。

在中國的文化、哲學中表現(xiàn)得非常明顯，也可以從中國的文化、哲學中找到依據(jù)。中國哲學的核心就是“陰陽”，一陰一陽為之道，二元合一，并不對立，宇宙、世界、人生，慨莫能外；天地、日月、盈虧、物我、生死、分合、敵我、男女、君臣、父子、夫妻、喜怒、冷暖，經(jīng)久不衰，歷久彌新。這是中國的辯證法、矛盾論，它不是產(chǎn)生在邏輯學上的思想，而是來自直覺和經(jīng)驗的，在中國人看來，世界不只是物質(zhì)的，是物質(zhì)和非物質(zhì)和精神以及“無”并存的。因此，除了“無極”之外一切都只是相對的，但只有“無極”，藝術才能不斷更新。

這是中國人的思維特征，藝術的核心是表情達意。核心還是“意”：從自己的經(jīng)驗中得出判斷，并將自己的直覺外化、表達出來，即“寫意”。寫意無錯對，寫意無極限。

不僅造型藝術，所有的中國藝術都是寫意的：音樂、戲曲、詩詞莫不如是。一定的曲牌、詞牌、表演動作都有一定的格式，都代表一定的形式。比如京劇的表演：鞭子一揮就是幾千里，兩手一合一插就表示“關門”。中國人把一定的內(nèi)容、形式概括為“程式”。也成為“程序”，即不以描摹具體的對象為目的，而是緊緊圍繞這個核心和約定的程序來寫“意”。

所以可以說，“寫意”是中國藝術的精神、核心和靈魂?？鬃釉缇陀小笆ト肆⑾笠员M意”（《周易?系辭上》）的說法；《莊子?外物篇》也有“得意而忘言”之說；衛(wèi)夫人在《筆陣圖》中也說：“意后筆前者敗”、“意前筆后者勝”；王羲之也說過：“須得書意，轉(zhuǎn)深點畫之間皆有意”（《晉王右軍自論書》）。中國的藝術觀從來都是輕“實”重“意”，留下了許多諸如“意境”、“意象”、“意態(tài)”、“意趣”、“意緒”等精辟的語匯。還有“意在筆先”、“意在言外”，都是表達中國人對“意”的追求付諸語言和思維的結(jié)晶。

（四）大寫意是一種精神

“寫意”不僅是文人畫的形式，更是文人畫的精神，也是中國所有造型藝術的精神——包括工筆畫、宮廷畫、民間畫工畫和雕塑、裝飾畫，它們都是以表情達“意”為主旨的。在“形似”和“神似”之間，都是更強調(diào)“神似”，并且以“神似”為目標。而所謂的“神”，是作者自己感悟而傾注了作者主觀“意”的成分?！安灰阅恳暥陨裼觥?，人的意就在其中了。

在世界范圍內(nèi)中國文學藝術提出的“寫意”是古今中外一切藝術中最透徹地揭示人類藝術目標的貢獻，古今中外無一例外。西方從遠古崖畫彩陶，一直到現(xiàn)當代藝術也是如此。因此這里講的寫意是從傳統(tǒng)寫意借鑒的概念，實則把畫種技法層面提升到哲學概念的“大寫意”，其所指是整個藝術所有門類，它絕不局限在一個畫種、一種材料、一種形式和表象。它是從技法上升深入到藝術本質(zhì)的一種精神。是物質(zhì)層面到精神層面，從“器”到“道”的一種精神。

所謂“意在筆先”，作畫之前，畫家對世界的總體看法，也就是他的整體的美學觀，自然而然早已凝聚胸中，是幾十年對世界的整體認知的積淀。觸景生情，南朝劉勰有“登山則情滿于山，觀海則意溢于?！钡难哉f，其實是隨時隨地對世界總體看法受到外界觸動從而引發(fā)新的能動，所以是生生不息的。不能局限一個故事、情節(jié)道具、民族服飾上，不能被這些表象吸引得眼花繚亂。要挖掘人、天、地自然深層的關系，所謂“天地有大美而不言”，人和萬事萬物都是有生命和靈魂溝通一體的大的一種“意”。落實到一筆一劃，都是生動有生命的。寫意的最高要求，一筆一劃都是有生命的，都是生命的一次輪回。因此，以寫意為精神的中國造型藝術大境界就是省略細節(jié)，關注生命的本真，直追形象之外的元神。

“大”是一種包含天地社會內(nèi)容的縱橫關照，“大”不是一個單向的，它是縱橫的，統(tǒng)觀全局的，天地一體的。“大寫意”與“小寫意”不一樣，“小寫意”是一種技法。日月經(jīng)天、江河行地、“天地人合一”是一種宇宙觀。“大寫意”是一種縱橫關照、是一種全面的、古今一體的宇宙觀。它既是精神的，必然與物質(zhì)相對應，但并不是虛無縹緲?！按髮懸狻辈皇俏镔|(zhì)，是“相對于物質(zhì)世界的一種精神存在。如果把“大寫意”說成一個畫種、一種物質(zhì)、一種實在，那它就成為一種形而下的畫法，是器層面的一個畫種、材料和方式而已。

（五）大寫意是一種觀念

“大”是一種天地人一體的縱橫關照，是一種倡導，是一種強調(diào)，人有擔當之為大。中國人對“大寫意”是非常重視的?！耙狻本褪且环N情意、一種意思、一種思想、一種想法，是人長期觀察思考得出的對自然對象相對成熟的帶有強烈自我意識的一種觀念和看法。在繪畫中的“寫意”是通過“象”來表達的。所謂“立象以盡意”?！跋蟆迸c西洋人講的“形”不一樣，西方人講“形”，中國人講“象”，在中國“象”、“形”都有?！按笙鬅o形”，“象”指的是“大象”。大象是無形的。而中國人的“象”是超越西洋人的“形”的?！靶巍笔强煽吹模跋蟆笔浅竭@個可看的自然，而最后創(chuàng)造出來的“形”。不是自然的“形”，不是看到的“形”，而是長期感覺感受形成的超越自然形的“象”，是經(jīng)過加工后的“形”。這種“形”已經(jīng)上升為一種“象”，叫“大象無形”。無形并非沒有形，無形非常形、無形無自然形。不是自然形、不是經(jīng)常看見的，但是是有形的，通過這種“形”是表達“意”的象，它是中國特色的藝術造型觀?！按笙鬅o形”是中國特點，觀念是思想的結(jié)晶，是一種哲學層次、是形而上、道層次的一種觀念?！按髮懸狻笔且环N“觀念”，是經(jīng)過思維、思想過程和沉淀的，在中國藝術大的范圍范疇中具有普遍的意義。“象”和“形”觀念是不同的，它是一種表現(xiàn)性的客觀，一種表現(xiàn)“意”、傳達“意”的客觀。所以這種表達意的對象不是原形，是一種人為創(chuàng)造出的形即為“象”，通過立象表達人的一種觀念。

“大寫意”是觀念、精神和創(chuàng)作方法，不是具體的表現(xiàn)方法，更不是表現(xiàn)技法。我們反對照相式的描摹對象，并不是反對用各種合適的表現(xiàn)手法和技法，表現(xiàn)出深刻構(gòu)思的、技法層面的寫實具象手法。新穎的構(gòu)思、超現(xiàn)實的觀念不排除使用具象寫實的手段，相反，貌似寫意的大筆一揮，如果缺乏深刻的內(nèi)容和創(chuàng)新的思維，也許無寫意可談，更不用說大量充斥市場的寫意畫的變體或者完全的臨摹品。宋代以后的寫意畫固然有其特有的技法，我們依然尊重并且要發(fā)揚光大。但這里講的“大寫意”是哲學和“道”層面的，是形而上的，并不是技法層面的，這有根本的區(qū)別，一定要理清概念才能分層討論。方法另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