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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零:“學無古今中外”是我的一個夢
2000年5月29日–6月2日,我在香港中文大學祖堯堂參加法國遠東學院組織的國際討論會,討論“宗教與中國社會”,有個美國學者說,你們怎么這么糊涂呀,居然還講“中國”,以后不要再講了。中國學者聽了,都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
當時,羅泰(Lothar von Falkenhausen)教授就坐我旁邊,別提多著急。你瞧,咱們研究中國,中國都沒了,這叫怎么鬧的。他是替漢學家急呀。
現(xiàn)在,中國是什么?理解有點亂。但有一點我還明白,我是待在中國用中國語言研究中國,老土老土。維基網(wǎng)站說我是漢學家,不對。其實,我哪兒是什么漢學家呀。
漢學,本來類似埃及學、亞述學、赫梯學和印度學,是東方學的一個分支。研究者都是受過專門訓練的歐美學者,我們是被研究者。兩者的位置不一樣,就像花鳥蟲魚不等于植物學家或動物學家。我想,幾乎沒有哪位中國學者樂於說自己是這樣的漢學家,哪怕他負笈海外受過系統(tǒng)的漢學訓練。
不錯,我說過,至少到目前為止,中國人研究中國的學問和漢學研究還不是一碼事,更不同意說,我們的研究就是漢學的一部分。這里既包括文化背景、學術訓練、工作語言和研究方法的不同,也包括觀察角度、文化立場甚至政治立場的不同。這些不同是一些實實在在的不同。不同才需要交流,才需要相互學習。這里根本不存在領導和被領導的關系。
既然不是漢學家,那你就是國學家了。有人推論,事情只能如此。但我說,不。我也不是什么國學家。
國學是什么學?有人長篇大論,云山霧罩,越說越玄。我的理解很簡單,國學就是“國將不國之學”。中國,這100年變化太大,國早就不是原來的國,學也不是原來的學。如果非叫“國學”,那也是一門土洋并舉、中西合璧帶有過渡性質的學問,有人叫“新國學”。但語言學是新小學嗎?考古學是新金石學嗎?哲學史是新子學嗎?文學史是新集學嗎?怎么聽怎么別扭。
有人說,國學是中國人用中國方法研究中國傳統(tǒng)純之又純的學問,好像國學在中國從來就有。其實,中國雖有自己的學術傳統(tǒng),卻從不以國學自居。
中國也當過老大。老大都是“不拿自己當外人”。只有“外人”(others),才入於蠻夷列傳諸藩志。殖民時代,東方學就是西方人的蠻夷列傳諸番志。自己,那是另一回事,什么你的我的,全是我的,我的還不就是你的。如果自己就是一切,當然沒必要另立名目。這就像歐洲只有東方學,沒有西方學。西方學,我們叫西學。這是我們給它起的名字。明代晚期以來,西方人來了,他們帶來了最早的西學。其實,只有從我們的角度講,才有所謂西學。
西學和國學是歡喜冤家。我理解,國學是西學東漸,被西學逼出來打出來的學問。西學未入,無所謂國學。國學是對西學而言,以前沒這個叫法。有這個叫法,目的是為了強調中國有中國自己的傳統(tǒng),不甘作西學附庸。不但不甘,還想反客為主,重當世界文化的老大。
人都是沒啥想啥。我覺得,“老大”是個很無聊的想法。
國人倡言國學久矣,但什么叫“國學”,誰也說不清,沒法說清。前些年,國學網(wǎng)選“國學大師”,什么叫“國學大師”,根本沒標準。
魯迅說,“中國有一部《流沙墜簡》,印了將有十年了。要談國學,那才可以算一種研究國學的書。開首有一篇長序,是王國維先生做的,要談國學,他才可以算一個研究國學的人物。”其實,王國維是靠西學起家,《流沙墜簡》是利用沙畹的考釋。雖然他是一位文化保守主義者。他有一個夢,將來的世界還歸孔子領導,“東方之道德將大行于天下”。但就連他老人家都主張“學無古今中外”。我不信,中國學問只能按純之又純的傳統(tǒng)方法研究。
“學無古今中外”是我的一個夢。承認差異,理解差異,相互交流,相互學習,才能實現(xiàn)這個夢。
中國有取經(jīng)傳統(tǒng),只取經(jīng),不傳教。早期留學海外者,都是為了取經(jīng)。他們差不多都有雪恥爭勝的沖動,但學成歸來,畢竟無法畫地為牢、固守藩籬。比如傅斯年,他是個“漢胡不兩立”的強烈愛國者,有人稱他為“義和團學者”。他的口號是“我們要科學的東方學之正統(tǒng)在中國”。但怎麼才能做到這一點呢?他領導的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是以philology改造中國的經(jīng)學、小學,以archaeology改造中國的史地之學。
中國現(xiàn)代學術,什么都師法外國。取經(jīng)回來的人,個個是祖師爺。如考古學從美國學(李濟、梁思永),語言學從美國學(趙元任、李方桂),思想史從美國學(胡適、馮友蘭),藝術史從日本、德國學(滕固),漢學史從法國、德國學(陳寅恪、傅斯年)……
中國學術與法國漢學有緣,兩者的緣份是什么?是王國維說的“五大發(fā)現(xiàn)”。十九世紀和二十世紀之交,世界各文明古國都遭遇“探險式考古”。這五大發(fā)現(xiàn),至少有三大發(fā)現(xiàn)是中法學者共同關心,既和羅王之學有關,也和法國漢學有關,雙方是借發(fā)現(xiàn)連在一起。一是“敦煌塞上及西域各地之簡牘”,二是“敦煌千佛洞之六朝唐人所書卷軸”,三是“中國境內之古外族之遺文”。
和三大發(fā)現(xiàn)有關,簡牘學、敦煌學、金石銘刻、西域南??甲C(方言考證、史地考證和名物考證),以及中國傳統(tǒng)宗教(道教)和外來宗教(佛教、祆教、摩尼教、景教、一賜樂業(yè)教、也里可溫教、回教),還有蒙元史、突厥史,一直是法國漢學的強項。
對中國學者來說,法國漢學的吸引力主要在兩個方面:
第一,中國重經(jīng)史考據(jù),對法國漢學擅長的philology(西方的考據(jù)學)情有獨鐘。中國的邊疆地區(qū),與周邊地區(qū)有很多陸路往來和海上往來,文化背景很復雜,沒有語言上的功夫,很難有深入了解。此學是漢學基礎,最難,陳寅恪學了半天,回國后,“自審所知,實限于禹域之內”,比起法國學者,毫無優(yōu)勢而言,不得不“捐棄故技”,還是縮回到他更擅長的本土之學。
第二,法國漢學以西域探險為背景(這種探險到處都是考古學的先聲)。這一背景當然有殖民時代的歷史印記,和中國學者的感受不一樣(何止不同,簡直相反)。晚清以來,中國人有強烈的危機感,他們對內的感受是“瓜剖豆分”,對外的感受是“虎視鷹瞵”。四裔之學,因而成為經(jīng)世之學。馮承鈞編譯的《西域南海史地考證譯叢》,主要就是介紹法國漢學對中西交通和邊疆史地的研究。馮氏是伯希和的學生,對介紹法國漢學有大功。我們都很感謝他。
同樣,法國漢學對中國學術看重什么,也很說明問題。
1933年,伯希和訪華。他說,在他心目中,中國學者真正夠得上世界級水平,只有兩人,不是胡適,不是陳寅恪,而是王國維和陳垣。伯希和為《王國維遺書》寫過書評,他看重的不是王氏的古史研究,而是他對邊疆史地和蒙古史的研究。陳垣也是以宗教史研究被他看重。他看重這兩個人,并不是因為他們外語有多好,對西方研究多熟悉,而是因為有共同興趣,雙方都有可以取長補短的地方。
我認為,中國人研究中國,沒必要跟西學抬杠。土有土的好處,也有土的壞處。洋有洋的好處,也有洋的壞處,重要的是互補,而不是抬杠。中國,不光中國人可以研究,誰都可以研究。你研究你的,我研究我的,不必爭高下。漢學家研究中國,特點是由遠及近,由表及里,跟我們相反。他們掌握語言多,對中國四周的鄰居了若指掌,比我們有世界眼光,這些都是我們所不及。我們學不了,可以讓孩子們學。
現(xiàn)在,美國是國際學術中心,很多人都把美國當作夢。
有一位中國流亡者說過一句話,刻骨銘心,我印象很深,一直忘不了。
他說,他到美國的最大感受是:我得到了天空,卻失去了土地。研究中國,一定要居高臨下從天上研究嗎?不一定吧。
太陽掛在天上,月亮掛在天上,我們住在地上。
地上很好玩。從地上看天上,很好玩。
中國道教,最高理想是得道成仙。古時候,很多人都希望,服食金丹大藥,最后兩臂生羽,身輕飛舉,豈不快哉!但《彭祖經(jīng)》的建議是,天仙固然很好,但如果你耐不住天上寂寞,最好還是留在地上做地仙。
蘇東坡說得好,月亮看著漂亮,其實冷冷清清。“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水調歌頭》)。他沒上過月亮,但事情還真讓他給說著了。那地方溫差太大,白天攝氏127度,晚上零下183度。
我以為,研究中國,離不開中國。土地很重要。對我重要,對漢學家也重要。
我們還是待在地上,腳踏實地地研究中國吧。
2014年1月27日寫于北京藍旗營寓所
?。ㄔ瓨祟}:同一個中國,不同的夢想——我對法國漢學、美國中國學和所謂國學的點滴印象)
編輯:羅韋
關鍵詞:中國 漢學 研究 國學 法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