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標題：一場展覽與一部專著

祭侄文稿 唐 顏真卿 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今年年初，日本東京國立博物館舉辦了“顏真卿——超越王羲之的名筆”的特別展覽，展出了包括《祭侄文稿》在內(nèi)的177件作品?！都乐段母濉诽柗Q“天下第二行書”，同時也是顏真卿傳世的唯一一件可靠的墨跡，現(xiàn)藏于臺北故宮博物院。更耐人尋味的是，展覽期間，一本研究顏真卿的英文書，成為“配套”，帶本書去看展覽一時風行。

這是怎樣一本書呢？它是去年出版，由楊簡茹譯、祝帥校譯的美國漢學家倪雅梅的《中正之筆：顏真卿書法與宋代文人政治》。《中正之筆》（簡寫，下同）是英語世界圍繞顏真卿的第一本、也是唯一一本學術研究專著，英文版于1998年出版，20余年之后才進入中文世界。該書雖因成書年代較早難免有材料與文獻上的疏漏，但卻憑借鮮明的問題意識和觀照視角，脫穎于我們習以為常的書法史研究?！爸砸M翻譯這本書，不是因為這本書的論述多么全面，而是作為一種啟發(fā)式的文本，可以給我們很多新思考?！北本┐髮W新聞與傳播學院研究員祝帥說。

在國內(nèi)顏真卿被熱議之際，閱讀專著《中正之筆》可謂恰逢其時。日前，由中國藝術研究院中國文化研究所主辦的“汲古論壇——‘中’與‘忠’：作為文化典范的顏真卿及其書法”便圍繞《中正之筆》一書展開了討論，以“一場展覽”與“一部專著”的相遇為契機，談到顏真卿和“顏體”相關的背后的藝術實踐與文化典范。

顏真卿能成為典范

不是偶然現(xiàn)象

眾所周知，顏真卿書法被歷代書家所推崇，很多書法初學者都是從練習“顏體”開始的。公元780年初秋，顏真卿撰文并書丹了《唐故通議大夫行薛王友柱國贈秘書少監(jiān)國子祭酒太子少保顏君廟碑銘并序》。盡管這塊碑文是為他去世已久的父親顏惟貞所寫，但其高貴的謚號卻是因其“神通廣大”的子孫所得，代表來自王權的至高榮譽。因此，碑文代表的是整個顏氏一族的成就和家譜，并以《顏家廟碑》的名稱而為世人所熟知。

從書法技術發(fā)展的層面來說，顏真卿是如何形成這種書寫方式的？為什么他的楷書被推崇為“顏體”？

“我們討論顏真卿，離不開唐代書法史的構建。唐代書法實際上還是一種類似于不傳之密的記憶，而能夠讓一個書法家養(yǎng)成的，可能就是他的家族影響?！敝袊囆g研究院助理研究員谷卿發(fā)現(xiàn)，唐代不少書法家都是親戚，他們在龐大的家族網(wǎng)絡中，開展藝術的研究、鑒藏、創(chuàng)作和交流。

北京大學中國古代史研究中心副主任史睿也認為，顏真卿書法之所以有如此形態(tài)，與整個家族的城市流動史和大族姻親關系密不可分。他認為：“顏家的傳承體系其實是有斷層的，由于顏家中間傳人早亡，包括顏真卿的祖父，他們幼年時代沒有接受到父輩的教育，而是由舅舅完成。我們由此可以看到姻親關系在書法傳承上的意義和作用?！?/p>

“宋代，儒家的家國思想在文人士大夫中發(fā)展到極致。對于宋代人來說，除了韓愈、杜甫等，唐代似乎很難找到如顏真卿一樣符合宋代審美理想的人物，他的被發(fā)現(xiàn)也不是偶然現(xiàn)象，故而能得到韓愈、歐陽修身體力行的推崇?！薄侗本┐髮W學報》編輯部副編審管琴認為，顏真卿大氣磅礴的書法美學，和其性格中的“中正”一致，與儒家的家國觀念吻合。

中與忠 新與古

倪雅梅研究顏真卿書法，參照的即是“性格學”。性格學在今天往往被視為一種古老的“偽科學”，然而，將藝術風格與人格關聯(lián)起來的做法在中國傳統(tǒng)中是一種慣例，從筆跡中辨析道德和政治意義被歷代品評家所采用。中國社會科學院外國文學研究所副研究員李川認為，倪雅梅在書中呈現(xiàn)出了文化和政治之間的張力，但卻是以一種建立在西方世界觀基礎上的學科概念來進入中國傳統(tǒng)的書法史領域，多少存在隔閡?！笆紫龋佌媲涞某删陀伤稳私?，這一說法在論證上存疑；其次他過于強調顏真卿和王羲之的風格對立，其實二者的互補性遠超其對立性。這表明，以西方的藝術概念介入，可能會忽略漢字本身厚重的文化傳統(tǒng)。”李川說。

“顏真卿和王羲之的二元對立可能是書法史上存在的事實?！弊涀鳛椤吨姓P》的校譯者回應，王羲之和顏真卿代表了兩個源頭，自顏真卿開始，楷書筆法形態(tài)由內(nèi)擫轉向外拓，由王羲之建立的書法或者說美學傳統(tǒng)自此產(chǎn)生了變化。亦如谷卿所言：“顏真卿是書法史上‘極其變態(tài)’的人，這并非我們今天所理解的‘變態(tài)’，而是‘變’的狀態(tài)達到了極致，一如詞之于南宋，變得更深?！?/p>

“唐代將王羲之作為典范，更重要的是體現(xiàn)在藝術氣息上。唐玄宗以后，中國書法的風格，明顯偏向于個人情緒的‘中正’。”中國藝術研究院書法院副院長楊濤認為，從倫理道德角度看，整個唐代，從虞世南到歐陽詢等都屬于“中正”范疇。至宋代，書法意識中才開始縈繞一個——“忠”字，正與顏真卿符合。“顏真卿最偉大的地方，是在王羲之基礎上，把古今結合得更加完美。如果說王羲之的作用是集大成的新體，那么顏真卿是把新和古結合在一起，而且做到了非常‘接地氣’，從而讓楷書更有法度，從長、寬、大、小等方面將其數(shù)據(jù)化，讓人觸手可及。其他書家雖然也很‘正’，但達不到能夠在民間廣泛推廣的效用?！睏顫f。

從顏真卿現(xiàn)象進入顏真卿文化

那么，面對當下的書法史研究，對顏真卿的討論意義何在？

“從更寬廣的視野來看，我們可以將顏真卿放到中國文化的歷史長河中來討論?！崩畲ㄕf，“顏真卿之前書法亦有中正風格，而顏真卿之所以被立為書法典范和道德楷模，是一個實踐之物、被指定之物，而不應該僅僅被視為科學分析的產(chǎn)物。某種意義上講，這恰恰也是華夏文化實踐之于宇宙觀、世界觀的自然投射，是一個自然而然的現(xiàn)象?！?/p>

“書法的這種自覺是怎么產(chǎn)生的？作為一種文化表達形式，它的地位是怎樣的？與我們今天將書法視作一種純粹的藝術審美不同，在古代，無論是書札還是著作，首要考量的并非藝術美觀與否，而是如何遵循和代表一個貴族階層的文化修養(yǎng)?！笔奉ＵJ為，從這一角度來理解書法，方可看到更為全面的書法場景和線索，才能理解古人是在怎樣的社會功能和場合中使用書法，以及書法表達了怎樣的社會功能。

以往的書法史研究往往比較重視最偉大的書家及其作品，盡管這樣的書法史研究是非常基礎和有必要，但對于這些書家是在怎樣的環(huán)境中產(chǎn)生的、彼此之間有怎樣的可能性等問題，卻很少涉及。史睿坦言：“海外中國藝術史研究，比如歐美、日本等都比較重視場景和線索，倘若進一步學習其問題意識和研究方法，并融匯到我們對于作品、文獻、歷史等方面的研究優(yōu)勢上，興許會帶來新方法和新范式，以處理中國書法史的不同側面?！保ㄓ浾?梁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