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因莽夫賀建奎

《中國新聞周刊》記者/錢煒 李明子

本文首發(fā)于總第879期《中國新聞周刊》

緊挨著南科大的一棟寫字樓里，一間普通的會議室，墻上掛滿賀建奎與各級領導人、諾獎得主的合影，以及已發(fā)表的學術論文截圖。個頭不高的他操著一口濃重的湖南口音——說話時常讓人聽不懂。

這是2018年3月22日，賀建奎在他的瀚?；蚬窘邮堋吨袊侣勚芸返牟稍L。那時候，他反復強調的是，在美國，華人科學家的發(fā)展會遇到看不見的玻璃天花板，只有回到自己的國家，才能“做點大事”。

半年后，瀚海公司就搬到了位于羅湖區(qū)的新址，這里與南科大的距離約為20公里，公司面積擴大為整整兩層樓，包括研發(fā)、市場等多個部門。

如今，這位想“做點大事”的創(chuàng)業(yè)明星教授，由于擅自進行全球首例基因編輯嬰兒試驗，而迎來山崩海嘯般的批評。隨即，涉事各方都紛紛以各種方式“甩鍋”，撇清與賀建奎的關系。

11月27日晚，國家科技部副部長徐南平對此事回應說，本次“基因編輯嬰兒”如果確認已出生，屬于被明令禁止的，將按照中國有關法律和條例進行處理。國家衛(wèi)健委26日晚則表示，立即要求廣東省衛(wèi)生健康委認真調查核實，依法依規(guī)處理，并及時向社會公開結果。

《光明日報》發(fā)表評論員文章稱，應對擅編人類基因者施以最嚴厲的處罰，包括終身行業(yè)禁入。賀建奎，這位號稱身價10億元的南方科技大學年輕副教授，其學術生涯與商業(yè)宏圖都面臨毀于一旦的危局之中。

11月26日，南科大發(fā)表公開聲明稱，賀建奎已于2018年2月1日起停薪留職，離職期為2018年2月 2021年1月。實際上，就在3月份的那次采訪中，賀建奎還向《中國新聞周刊》表示，南科大與其他高校的不同之處，正在于“鼓勵教授創(chuàng)業(yè)，允許停薪留職，全力發(fā)展自己的事業(yè)”。

從基因測序儀起家

“自主研發(fā)的設備，瀚海基因的GenoCare第三代測序儀正式投產，首筆訂單700臺，號稱全球最準、價格最平。瀚海基因6個核心高管，全部博士學位，董事長賀建奎博士在美國萊斯大學，博士后在斯坦福大學，分別從事生物物理、生物醫(yī)學研究。與華大的高中輟學生學術帶頭人、曠課本科生首席科學家，恰成鮮明對比。”

這是今年7月的一篇網文，在與華大基因相提并論的同時，將同在深圳的賀建奎當作堅持自主創(chuàng)新的正面典型。

深圳是冒險家的樂園。

賀建奎與華大的明星人物楊煥明、汪健一樣，選擇特區(qū)，都是因為看中了這一點。賀建奎在接受《中國新聞周刊》采訪時說，“深圳是一個飛速發(fā)展的城市，在我回來的時候，南科大也還沒有一個成熟的體系，但正因為這樣，年輕人才更有機會。我很喜歡這里?！?/p>

賀建奎的微信頭像是一張他本人的肖像漫畫：他一手指著DNA雙螺旋結構，另一手搭在基因測序儀上，旁邊還有一段英語，意為：“一個巨大的產業(yè)鏈將伴隨基因測序技術的發(fā)展而出現。隨著技術進步與市場擴張，它將引發(fā)許多其他產業(yè)領域的變革?！?/p>

這句話成了他今天行為的最好注解：研發(fā)基因測序儀并非他的終極目標，而只是手段；他的最終目的，是要將新一代基因測序技術應用于臨床，從而引發(fā)產業(yè)變革。

實際上，賀建奎的這一想法并非他的獨創(chuàng)。

在基因測序領域，華大基因起初就以單純的測序起家，后來業(yè)務往其產業(yè)鏈下游延伸，將測序用于產前無創(chuàng)檢查、乳腺癌易感基因篩查等多個臨床檢測項目。但賀建奎走得似乎比華大更快、更遠——他的發(fā)力點，是借助基因測序來進行編輯基因。

據南科大官網介紹，賀建奎“擁有多學科交叉的背景，并在基因測序儀研究、CRISPR基因編輯、生物信息學等多個領域取得研究突破。近年來在研發(fā)基于單細胞全基因組測序的方法檢測CRISPR-Cas9基因編輯的脫靶效應，為基因編輯在臨床上的應用奠定了重要的基礎?！?/p>

在因“全球首例基因編輯嬰兒”而鬧得天下皆知之前，賀建奎已小有名氣，頻頻登上廣東當地媒體的新聞頁面。此前，他的主業(yè)是研發(fā)第三代基因測序儀。彼時，出現在公眾舞臺上的賀建奎總是在竭盡全力地宣傳他那“亞洲第一、世界領先”的第三代基因測序儀。

賀建奎在南科大的實驗室大門上貼著一張測序儀的廣告海報，上面寫著：100美元改變世界。學校官網在對他的介紹中寫著：“賀建奎博士團隊于2015年研制出亞洲首個自主知識產權的第三代單分子基因測序儀，其成果被Nature Biotechnology專題報道。”

據賀建奎介紹，目前全球僅有美國太平洋生物、英國牛津納米孔與他們的瀚?；?家企業(yè)從事第三代測序儀的研發(fā)，其中前兩家公司都已經進入中國市場。目前他們正準備申報中國食藥監(jiān)局(CFDA)審批階段，未正式在醫(yī)療市場上銷售。

對于公司的研發(fā)背景，賀建奎介紹說：“我們擁有一個具備行業(yè)影響力的科學顧問委員會，其中包括2006年諾貝爾獎得主美國的Craig C. Mello，他是RNA領域的頂級權威專家。我國生物信息領域國內唯一的院士——陳潤生院士，他始終在輔導瀚海測序儀的研發(fā)，包括建立大數據、圖像分析等。中科院北京基因組所的所長于軍教授，有十多年開發(fā)測序儀的經驗。我美國的導師、美國科學院院士斯蒂芬·奎克，他是基因測序界眾所眾知的頂級人物，是他手把手指導我們做測序儀?！?/p>

賀建奎表示，他們研發(fā)出的第三代基因測序儀，相比第二代產品，更好更快更方便，需要的血量也就是樣本量大幅度下降，靈敏度更高，而且操作是全自動的，使用門檻更低，更適合普通醫(yī)療機構在臨床中使用。他提出，隨著第三代基因測序儀的量產及運用，將使普通人檢測基因的成本從人均1000美元降低到100美元。

11月27日下午，《中國新聞周刊》再度來到賀建奎在南科大生物系的辦公室，這里已空無一人，門鎖處貼著兩張A4紙拼接的封條，辦公室的玻璃墻外，還貼著《自然》(Nature)雜志2016年2月報道“瀚?；颉惫救鷾y序技術的文章。傍晚時分，這些帶有賀建奎印跡的張貼物已被全部清理干凈。

11月27日上午，賀建奎在南科大科研樓的辦公室已空無一人，門口帖著兩張A4紙拼接的簡易封條，蓋有南方科技大學生物系的公章。攝影/本刊記者 李明子

寒門逆襲

公開報道顯示，賀建奎出生于湖南最大的國家級貧困縣——婁底新化縣，幼時家境貧寒，父母以務農為業(yè)，初中畢業(yè)后考入新化一中就讀高中。這所于1898年創(chuàng)立的學校，是新化縣最好的中學。

實際上，今天在生物領域刷屏的賀建奎，本科在中國科學技術大學學的是近代物理學專業(yè)。2006年，賀建奎從中國科學技術大學近代物理學專業(yè)本科畢業(yè)，但是，“隨著年齡的增長，不得不考慮到未來的工作方向以及面臨的生存壓力，這時他發(fā)現，物理的黃金時代似乎悄然逝去，而生物學正在蓬勃發(fā)展，留有很多空白?！辟R建奎曾對媒體表示。

2010年，賀建奎獲得了美國萊斯大學生物物理學博士學位，此后兩年在美國斯坦福大學任博士后，期間師從微流控基因芯片鼻祖斯蒂芬·奎克，并在基因測序儀研究、CRISPR 基因編輯，生物信息學等領域都有研究成果。

這段學習經歷也讓賀建奎對學者的身份有了新的認識。

在2016年《深圳商報》的專訪中，賀建奎聲稱，“在斯坦福，人生觀第一次被真正顛覆了”，他原本認為學者就應該堅守清貧，這樣才能在學術上有所成就，但是在斯坦福大學，他卻發(fā)現導師斯蒂芬·奎克教授不僅在美國擁有“四院院士”的頭銜，而且還是十多家公司的掌門人，這個經常穿著牛仔褲、騎自行車的教授其實是擁有三家上市公司控股權的億萬富豪。

2012年，賀建奎回到位于深圳的“中國高教試驗田”南科大。南科大的科研序列教師評估體系與國際接軌，雖然賀建奎目前只是副教授，但實際上已經獲得該校的終身聘用。

賀建奎微信的個性簽名表明了自己的多重身份：國家“千人計劃”專家—南方科技大學—瀚海基因—因合生物。

根據網絡信息，因合生物是一個基于超深度基因測序、生物信息分析和大數據分析的腫瘤早期篩查技術研發(fā)商。

據“天眼查”信息顯示，賀建奎目前參股的公司共有7家，他擔任了6家公司的法人代表。此外，他還在4家公司任高管。

除瀚?；蛲?，賀建奎實際控制的公司還有：珠海瀚海創(chuàng)夢科技管理合伙企業(yè)、深圳市南科生命科技有限公司、因合生物科技如東有限公司、南通因合生物醫(yī)學檢驗實驗室有限公司等。

其中，深圳市南科生命科技有限公司的股東除了大股東賀建奎(持股45.5%)，還有深圳市高新技術產業(yè)園區(qū)服務中心(持股30%)和深圳市南科大經營管理有限公司(持股24.5%)，后者由南方科技大學100%控股。

身為一名大學老師，賀建奎能夠全心投入到創(chuàng)業(yè)中，與南科大的機制密切相關。作為一所年輕的大學，南科大的對標已經從最初創(chuàng)校時的加州理工調整為有“硅谷大腦”之稱的斯坦福大學。

南科大重視科研與產業(yè)、與實業(yè)的結合。為實現這一目標，學校創(chuàng)新管理機制，實施開放的創(chuàng)業(yè)政策，允許教授每周有一天在校外從事成果轉化工作，并明確教職工可以獲得以職務發(fā)明成果及技術作價入股企業(yè)進行轉化收益的70%。

賀建奎早在接受《中國新聞周刊》采訪時就表示，在學校的支持下，他已經辦理了兩年的停薪留職，即不拿工資、不上課、不參加校內外的各種會議，但仍保留實驗室，可以招學生。目前，他在南科大仍帶了4名博士后，并在創(chuàng)業(yè)之余，拿出30%的精力用于科研。

實際上，在南科大鼓勵創(chuàng)業(yè)的氛圍下，像賀建奎這樣下海辦公司的老師不在少數。截至2018年年中，南科大已注冊成立了25家高科技項目公司，學校通過和教師共同發(fā)起公司，實現了科技成果市場價值近八億元。

在賀建奎研究室的官網上，有兩份基因編輯項目的知情同意書，從內容可知，都與備受爭議的誕生出“首例免疫艾滋病的基因編輯嬰兒”的項目相關。知情同意書開頭稱，該項目經費的來源是南方科技大學。

然而，南科大在11月26日傍晚發(fā)出的聲明里表示，賀建奎的此項研究未向學校和所在生物系報告，學校和生物系對此不知情。學校將立即聘請權威專家成立獨立委員會，進行深入調查，待調查之后公布相關信息。

實際上，南科大由于得到深圳市的鼎力支持，人均科研經費居于全國高校最前列。學校一位老師就曾表示，“由于我們的資金充裕，很多人可能不需要去外面申請基金和項目就能展開研究?！迸c此同時，老師在學術研究上也擁有較大自主權。

融資之路

在融資方面，賀建奎也得到了南科大的支持。他告訴《中國新聞周刊》，他們曾得到過正威集團捐給學校的一筆200萬的慈善捐款。而正威集團在醫(yī)療事業(yè)投資上的負責人名叫林志通。

資料顯示，深圳正威(集團)有限公司于2011年9月2日在深圳市市場監(jiān)督管理局福田局登記成立。法定代表人王文銀，公司經營范圍包括金屬新材料、非金屬新材料的技術開發(fā)與銷售及其他國內貿易等。在正威集團旗下的正威健康產業(yè)投資有限公司中，林志通持股10%，正威集團持股90%。

與此同時，公開工商資料顯示，此次被指在基因編輯嬰兒試驗中與賀建奎合作的深圳和美婦兒科醫(yī)院有兩大股東，除上市公司關聯企業(yè)貴陽和美婦產科醫(yī)院有限公司持有92%的股份外，另一位自然人持股8%，此人便是正威的股東之一林志通。

11月26日，美聯社發(fā)布了對賀建奎的獨家專訪，報道了全世界首例基因編輯嬰兒的誕生。報道中，和美醫(yī)院的管理人員林志通說：“我們認為，這是合乎倫理道德的做法?！?/p>

自媒體公號“叩叩財訊”稱，林賀二人的關系非常緊密，一個是做醫(yī)療投資的商人推手，一位是試圖將科研不斷向商業(yè)化運作的研究人士，二人的組合可謂互補。

《中國新聞周刊》撥通了林志通的電話，林表示現在不便談，等到明天(11月28日)賀建奎在第二屆基因編輯峰會上做完報告再說。

11月27日，第二屆國際人類基因組編輯峰會在香港舉行。共有500名來自世界各地的人類基因組編輯權威人士和利益相關方出席，共同探討近年來急速發(fā)展的人類基因編輯科學和技術的應用、倫理以及管理等問題。

在前一天獲知中國誕生了一對胚胎基因組被編輯的雙胞胎后，該峰會組委會發(fā)布聲明稱，在中國，導致這兩個孩子出生的臨床試驗是否符合相關標準，還有待商榷。

該聲明引用美國國家科學院、工程與醫(yī)學科學院2017年發(fā)表的報告內容，“進行這類研究時，我們應該保持謹慎的態(tài)度，同時需要廣泛征求社會公眾的意見和建議，并且在相關部門制定了有效的監(jiān)管手段(包括研究的標準和結構體系)的情況下，這項研究才是真正有意義和科學的。”

瀚?；虻囊幻夹g負責人對《中國新聞周刊》說，“瀚?；蛟谶@個研究項目上沒有任何參與，我是負責研發(fā)的，我可以確保沒有任何人和資源投到上面。”這位負責人說，他是11月26日看新聞才知道老板賀建奎對新生兒進行了基因編輯的。為了了解事情原委，公司幾個負責人當晚就坐在會議室里刷新聞，看著輿論焦點從事件本身逐漸引向瀚?；虻榷嗉屹R建奎創(chuàng)建的公司。

瀚海基因公司董事長助理周晶晶在基因編輯嬰兒事件后在微信上告訴《中國新聞周刊》，“這個事情我們瀚海沒有參與，也不太清楚具體情況，是他南科大實驗室的事情。我們現在也很無辜。”

實際上，在籌措經費方面，賀建奎并不是一帆風順。

據其自述，2014年年初，他組建了由美國專家參與的一個團隊，希望得到深圳市海外高層次人才創(chuàng)新創(chuàng)業(yè)專項資金“孔雀團隊”5000萬元的資助，來做第三代基因測序儀，但是落選了。

當時，他與兩位中科大校友合伙創(chuàng)立的公司瀚?；蛞呀洺闪?，箭在弦上不得不發(fā)。就在此時，一位退休后定居深圳的忘年交、原河南省焦作市副市長謝世安(音)給了他一筆100萬元的天使投資，測序儀的研發(fā)工作才得以啟動。

2016年，賀建奎終于中標深圳市“孔雀團隊”，獲4000萬元資助。而根據公司網站發(fā)布的消息，今年4月，瀚海基因已經完成了A輪2.18億元的融資。

在接受《中國新聞周刊》采訪時，賀建奎曾不無感嘆地說，一開始，美國公司的專家告訴他，做一臺第三代基因測序儀只需要幾百萬元。但是當做出第一臺概念機后，他才意識到，根據產業(yè)發(fā)展規(guī)律，從概念機到β機、內測機、外測機直至產品真正商用，需要至少5年時間、5億元的資金，兩到三百號員工才能實現！

賀建奎曾帶著一絲自豪地告訴《中國新聞周刊》，他在中科大的同學中有30多人都留在美國，在他回國時，他們都不看好，但如今，只有自己是做得最好的?！八麄冊诿绹荒苌仙习唷?。他認為，自己從美國的創(chuàng)業(yè)天堂斯坦福回到“中國的斯坦?！蹦峡拼?，是回來對了。

然而，如今，“世界首例基因編輯嬰兒”之父的頭銜突然降臨到這位80后基因冒險家的身上，等待著他的，除了全世界媒體的聚焦，還有公眾無盡的質疑、業(yè)界的一致譴責，以及多個部門的調查與追責。

(《中國新聞周刊》2018年第4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