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實現(xiàn)永恒的幸福？你只需要念：達達。”詩人、音樂家和戲劇制作人雨果·巴爾在1916年的夏天宣布。彼時，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正在歐洲各地蔓延，瑞士作為中立國，成為作家和藝術家的避風港。達達（Dada）誕生于蘇黎世的伏爾泰酒館，其創(chuàng)立源于藝術家的反戰(zhàn)情緒，面對周遭的血腥和殺戮，藝術家以滿腔的創(chuàng)作熱情予以回擊。

“出于對1914年世界戰(zhàn)爭無謂殺戮的厭惡，我們在蘇黎世獻身于藝術。當槍聲在遠方發(fā)出持續(xù)而低沉的隆隆聲，我們竭盡全力唱歌、繪畫、拼圖、寫詩。我們在尋求一種基于基本原則的藝術來治療時代的瘋狂，尋找一種可以在天堂和地獄之間恢復平衡的事物的新秩序。”達達運動的重要成員讓·阿爾普后來回憶道。

戰(zhàn)爭結束之后，參與達達運動的藝術家大都回到了自己的祖國，也將達達的種子散布到世界各處。雖然達達運動歷時短暫，但是其影響深遠。其顛覆性的形式，在之后很多藝術創(chuàng)作中都有所體現(xiàn)，超現(xiàn)實主義、新現(xiàn)實主義、波普藝術、激浪派……均被視為達達的精神后續(xù)。在一些藝術理論家眼中，達達被視為后現(xiàn)代藝術的先聲。

在達達誕生100周年之際，相關紀念活動也在全世界此起彼伏地展開。熱鬧喧嘩的紀念活動之余，藝術工作者也在反思，真正達達精神之所在。

回到伏爾泰酒館

一個世紀之前，歐洲大陸正見證一場如同末日降臨般的全面戰(zhàn)爭。1916年，在法國北方的索姆河流域，發(fā)生了持續(xù)150天的激戰(zhàn)，英法聯(lián)軍和德軍雙方總共傷亡130萬人。與此同時，在瑞士蘇黎世一個叫做伏爾泰的酒館，一群流亡的和平主義者開始了歌舞演出。他們穿著古怪的服裝，在鼓架上敲出陰沉的聲音，吼叫著不知所云的詩歌，展示偶然發(fā)生的藝術。這就是“達達”的誕生。

事情可以追溯到1915年，德國詩人雨果·巴爾和女友艾米·亨寧斯來到蘇黎世，他們說服“農(nóng)莊”酒館艾福萊先生出借場地開辦一個新的酒館，與法國啟蒙運動旗手同名——叫作伏爾泰。他們向艾福萊先生保證，搞一個文學性的酒館，一定能賣出更多啤酒、香腸和面包。伏爾泰酒館的設計源自巴爾在慕尼黑和柏林的經(jīng)歷，酒館里設有一個舞臺和一架鋼琴，亨寧斯唱歌，巴爾伴奏，酒館于1916年2月5日正式開張營業(yè)。

“場地擠滿了人，很多人找不到位置?！卑蜖栐谌沼浝镉涗浟碎_幕當晚的盛況，“晚上六點左右，當我們還忙著敲敲打打，畫未來派的海報時，出現(xiàn)了四張東方臉孔矮矮的人，不時低頭沉默著。他們自我介紹：藝術家馬歇爾·楊科、詩人特里斯坦·查拉……晚上，查拉以古老而還算引人的風格，朗誦他隨手從衣袋里抓出的東西。”巴爾的酒館一夜之間風靡蘇黎世，自此成為藝術家和作家的匯聚之地。

伏爾泰酒館經(jīng)常舉辦各類主題展覽，每當夜幕降臨，舞蹈、音樂和語言類節(jié)目輪番上演。藝術家時常會探索一些嶄新的表演形式，而演出也常常會發(fā)展為一場場喧鬧的事件。當周遭的文明世界在戰(zhàn)火紛飛中土崩瓦解，舞臺表演也發(fā)展出一種混亂、粗暴而殘酷的風格。觀眾經(jīng)常對演員嗤之以鼻，演員則回報以更加刺耳的噪音，有時候，舞臺上下甚至會爆發(fā)一場混戰(zhàn)。

“出于對1914年世界戰(zhàn)爭無謂殺戮的厭惡，我們在蘇黎世獻身于藝術。當槍聲在遠方發(fā)出持續(xù)而低沉的隆隆聲，我們竭盡全力唱歌、繪畫、拼圖、寫詩。我們在尋求一種基于基本原則的藝術來治療時代的瘋狂，尋找一種可以在天堂和地獄之間恢復平衡的事物的新秩序?！痹娙思八囆g家漢斯/讓·阿爾普回憶道，他的名字有時候是漢斯，有時候是讓，他出生于法國和德國的邊境地帶阿爾薩斯，在一戰(zhàn)的時候——1916年7月，雨果·巴爾發(fā)表了第一個《達達宣言》：“一行詩是一個擺脫所有污穢（觀念）的機會，（它們沾附著受詛咒的語言）像股票經(jīng)紀人的手，被金幣磨得光滑的手把它放置在那里。我需要自身結束，自身開始的詞語。達達是詞語的心。 ”

關于“達達”這個詞從何而來，歷來有不同說法，德國實驗電影制作人漢斯·李希特后來回憶說，他經(jīng)常聽到兩個羅馬尼亞人（查拉和揚科）說“達，達”，表示“是，是”的意思。因此他私下斷定，把整個運動起名為“達達”是借自斯拉夫語，表示對生命的喜悅和肯定：“沒有一個字，可以把當時藝術家在死海的生命孤島里重新創(chuàng)造出新的精神自由的樂觀情緒表達出來，除了不斷重復這個有力的音：達達?！?/p>

達達在羅馬尼亞語里表示是、是，在法文里是木馬的意思，在德文里，它聽起來有一點癡呆，又使人聯(lián)想到嬰兒車里新生喜悅的聲音……達達這個詞語如此簡單，就像是嬰兒口里發(fā)出的第一個聲響，在不同的語言中都能找到對應。在意大利的某些地方，骰子和母親都叫做達達；在某些部落中，達達指的是圣牛的尾巴；在中文里，達達會讓人聯(lián)想到馬蹄聲，在一些方言里，它可能指爸爸或者爺爺。

“字就這樣誕生了，我不知道它是怎么來的?！边\動創(chuàng)始人之一查拉表示。盡管“達達”或許是參與者的隨性發(fā)揮，但它確實像是一個凸顯世界流動性的世界語，這些民族國家之間暴力戰(zhàn)爭的流亡者，找到了一種自己的語言，而它將沖破這片孤島的隔絕，成為遍布全球的網(wǎng)絡。

1916年7月14日，藝術家們舉辦了第一場達達之夜，有音樂、舞蹈、理論、宣言、詩歌、繪畫，以及各種扮裝表演，阿爾普、巴爾、亨寧斯、查拉、楊科，以及作曲家漢斯·豪瑟、理查德·許爾森貝克參與了演出。巴爾朗誦了他的第一首抽象詩“O Gadji Beri Bimba”。起初，面對從表演者口中吐出的不知所云的聲音，觀眾不知作何反應，直到他們發(fā)現(xiàn)整個晚上都是這樣的新詩，于是一場騷亂在所難免?！耙赃@種新詩，我們要摒棄被報章雜志糟蹋了的語言。我們必須回到字的煉金術里，并且信賴字的煉金術，如此才能保持詩的神圣領域?！?/p>

總體而言，達達是一場反對運動。這群被歷史和命運驅趕在一起的藝術家和詩人宣布對現(xiàn)代社會進行全面攻擊。在他們看來，這個社會因為民族主義政治、壓制性的社會價值觀、對于理性和邏輯的過分依賴，而變得退化腐朽。人們一貫尊崇的文明世界，對于肆虐歐洲大陸的全面戰(zhàn)爭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

“我們喪失了對于自身文化的信念。所有的東西似乎都應該被摧毀。我們希望抹除一切重新開始。在伏爾泰酒館，我們開始挑戰(zhàn)常識、輿論、教育、機構、博物館，總之，所有的現(xiàn)行秩序?！瘪R歇爾·楊科回憶道。

這是來自新藝術家的反抗。他們不再畫一些象征性、幻象性的東西，而是直接拿起石頭、木板、鐵來工作。達達運動承襲了戰(zhàn)前未來派運動的元素，年輕奔騰的熱血、直接向大眾挑戰(zhàn)，以及用文學、宣言和視覺的方式呈現(xiàn)，都是未來主義的產(chǎn)物。未來主義早就開始拆解字句，將文字垂直、水平、對角地排列，在噪音詩里將字和音混合在一起。

“我們把未來派不留半點殘渣地吞下去。在消化過程里，又一點一滴地把吞下去的吐出來?！崩钕Ｌ靥寡?。如果要說未來主義和達達主義的根本區(qū)別，那就是未來主義有固定格式，參與者的才智不同，因此有些人創(chuàng)作出藝術品，有些人只是依樣畫葫蘆。達達不僅沒有格式，它根本就是反格式的，達達的格式就是不要格式。

1918年，查拉發(fā)表了第二部《達達宣言》：“達達，意思是無?！?/p>

偉大的一刻

“我不喜歡驃騎兵這些死人頭，也不喜歡炮臺用女人的名字，當偉大的一刻終于到臨，我也早已失去蹤影。”

作為伏爾泰酒館的創(chuàng)立者，達達運動的始創(chuàng)者之一，雨果·巴爾和達達的緣分僅維持了2年。1918年，一戰(zhàn)結束后，巴爾在瑞士一個小地方過起了貧窮而虔信的生活，直到1927年因癌癥去世，享年41歲。在巴爾去世之后，他的太太艾米·亨寧斯將其生前日記付諸出版，名為《逃避時代》。

戰(zhàn)爭結束之后，蘇黎世達達的參與者紛紛回到各自國家，也將達達的精神帶到各處。從蘇黎世開始，達達運動波及西歐大部分地區(qū)。

1918年，因為理查德·許爾森貝克的緣故，達達延伸到柏林。此時德國嘗到了戰(zhàn)敗的苦果，正飽受戰(zhàn)爭賠償?shù)膲毫?。受到俄國布爾什維克革命的影響，德國也處在社會革命的邊緣。因此，德國達達具有很強烈的政治氣息。

“任何事物都已奔潰，新的事物必須從碎片中誕生?！睗h諾威的達達藝術家?guī)鞝柼亍な婢S特表示，他將廢物拼貼在一起，創(chuàng)作出抽象、半抽象的作品。在科隆，馬克思·恩斯特創(chuàng)造了一系列本質上無關政治但又荒誕不經(jīng)的夢幻般的拼貼作品。柏林藝術家哈納·赫希利用雜志和報紙的文字圖像，制作拼貼畫和照片蒙太奇，作品中暗含對于魏瑪政府的批評。

德國的達達主義者在藝術和政治邊緣徘徊，這種傾向在1920年的國際達達博覽會達到高潮，一位德國官員被貼上了豬的面孔。也因為這次博覽會，德國達達壽終正寢，此后一些藝術家依然活躍在共產(chǎn)主義報刊上。

相對而言，法國達達更加復雜，因為其成員和領袖經(jīng)常變換。在巴黎，杜尚隨手給蒙娜麗莎畫了一撇小胡子，并將之取名為《LHOOQ》，如果用法語念出這些字母，大概可以念作：“她有個熱屁股”。杜尚的挑釁是給法國傳統(tǒng)藝術的一記重拳，也引起巴黎年輕詩人和藝術家的關注。杜尚、皮卡比亞、查拉等達達先行者先后造訪法國，而在巴黎，執(zhí)掌大旗的是安德烈·布勒東（Andre Breton），他策劃了一系列公然挑釁活動。

1920年，布勒東大聲朗誦了皮卡比亞的《食人者宣言》：你們在這兒干什么，在屁股上涂鴉，像一群嚴肅的傻瓜……你們這些嚴肅的人，聞起來比牛糞還糟。至于達達，它聞起來什么都不是，它是虛無，虛無，虛無。

在這次活動上，皮卡比亞展示了一幅油畫，畫面上是一個毛絨猴，它的周圍寫著：塞尚的肖像、雷諾阿的肖像、倫勃朗的肖像……

和蘇黎世達達幾乎同一時期，達達在大洋彼岸的紐約孕育而生。兩個旅居美國的法國人馬歇爾·杜尚和弗朗西斯·皮卡比亞是紐約達達的代表人物。

對于杜尚和皮卡比亞來說，他們都對傳統(tǒng)的藝術懷有某種程度上的憤世嫉俗，人文主義者的華麗詞藻維護著有關心靈和浪漫愛情的信念，他們認為這不過是社會的自我欺騙，因而對于美麗而缺乏智慧的藝術作品懷有厭惡情緒。

《泉》是杜尚最為激進的作品，他把一個小便池翻轉過來，署名 “R。 Mutt”送去參加藝術展覽，那是1917年。杜尚稱此類作品為現(xiàn)成品，日常物品，換一個背景，就能被當作藝術。杜尚另一件著名的現(xiàn)成品自行車輪而今正在上海展覽中心的“蓬皮杜大展”上展出。

而今，我們視杜尚為達達運動最著名的藝術家，這也部分源于20世紀以來當代藝術在美國的發(fā)展。不過，在20世紀20年代早期之前，“達達”這一名稱在紐約幾乎無人使用，因此，杜尚和皮卡比亞在1917年之前的活動也被稱為“原始達達”

達達幾乎是第一個國際性的藝術家網(wǎng)絡，與其說這一松散的網(wǎng)絡擁有統(tǒng)一風格，不如說他們共享這一觀念：基于非理性、偶然、直覺、荒謬和幽默的想法，通過創(chuàng)作改變藝術和社會。

“而今有一種趨勢，將達達視為杜尚的別稱。2005年至2006年，從美國國家美術館，到巴黎蓬皮杜藝術中心、紐約現(xiàn)代藝術博物館，舉辦了達達的大型回顧展。讓世人對于達達有了更多了解?！?紐約現(xiàn)代藝術博物館策展人安·烏木蘭表示，“論及今日達達的精神遺產(chǎn)，我們會想到現(xiàn)成品，沒錯，但不僅限于此。它當然也包括抽象、偶發(fā)、拼貼、照片蒙太奇，或者表演、聲音詩、媒體惡作劇。達達可以視為第一個全球藝術網(wǎng)絡。關于打破邊界的想法，無論是藝術領域，還是地理、政治領域，非常重要、深刻和相關，即使是21世紀的今日依然如此。”

1924年，達達運動開始退潮。盡管這是一個短暫的運動，卻給后世留下了豐富的遺產(chǎn)。達達主義者在彼時的活動表達了世界大戰(zhàn)所帶來的人類心靈激蕩，而這股顛覆性的力量也將在接下來一個世紀產(chǎn)生持久而深遠的波動。

達達所強調(diào)的無意識、怪誕緊接著轉變?yōu)槌F(xiàn)實主義。噪音藝術在激浪派手中發(fā)展得爐火純青，而幽默，更是激浪派與達達共享的創(chuàng)作利器。達達主義者運用現(xiàn)代社會的大量符號，將日常生活的物件融入藝術創(chuàng)作——這一實踐比后來安迪·沃霍爾及波普主義早了數(shù)十年。達達信念的核心——傳統(tǒng)審美并非生活的升華，現(xiàn)成品、照相、拼貼、表演，才更接近現(xiàn)實生活的真相。達達主義者針對所謂高度文明中的謊言和虛無發(fā)出有力攻擊，對于后世而言，依然是一面直抵真相的明鏡。

不過是游戲

伏爾泰酒館位于蘇黎世老城尼德道爾夫區(qū)鏡子胡同1號，其所屬區(qū)域是當?shù)貍鹘y(tǒng)的消費和娛樂區(qū)域，而今也是造訪蘇黎世游客的必經(jīng)之處。

實際上，伏爾泰酒館所在的老屋，自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結束、各國藝術家紛紛返鄉(xiāng)之后，便在20世紀余下的時間長期處于空置狀態(tài)。直到2002年，一組自封的新達達主義藝術家“占領”了這里，作為達達的復興基地。他們舉辦了持續(xù)3個月的表演、派對、詩歌朗誦、電影放映活動，甚至將酒館內(nèi)外裝修一新。據(jù)悉，當時蘇黎世有數(shù)千人參與到這場前衛(wèi)的狂歡中，直至2002年4月，警察介入清場。此后，經(jīng)過議會辯論，商定蘇黎世市政府提供資金補貼，讓伏爾泰酒館重新開放營業(yè)。

伏爾泰酒館重啟之后，一系列實驗性表演活動漸次展開，重新成為達達主義者及其仰慕者的精神據(jù)點。

2016年2月開始，伏爾泰酒館舉辦了連續(xù)165天的“盛宴”，每一天都會獻給一位達達主義者。與此同時，蘇黎世達達100周年網(wǎng)站上，羅列著數(shù)百項紀念活動。而在全球各地的紀念性活動，更是此起彼伏地漸次展開。

瑞士國家博物館舉辦展覽“全世界的達達” ，闡釋達達的國際化及其對后世的影響。蘇黎世美術館和紐約現(xiàn)代藝術博物館舉辦巡回展覽，呈現(xiàn)特里斯坦·查拉在1921年收集到的達達主義者文獻作品“全球達達”，以及弗朗西斯·皮卡比亞的作品回顧。此外，蘇黎世萊特博格博物館舉辦展覽“達達非洲”，展現(xiàn)達達和非洲文化的關系。以色列特拉維夫藝術博物館舉辦展覽“文字煉金術”，考察達達的文字實驗和中世紀神秘主義的關系。美國舊金山公共圖書館也在全年舉辦一系列活動，包括展覽、講座、演出等。

蘇黎世達達100周年紀念活動策展人居里·斯坦納表示：“達達不是一個商標，可以掛在某件物品上，就代表這件物品擁有達達內(nèi)涵了。很多東西都是無需標明的達達。在瑞士國家博物館的展覽‘全世界的達達’中，達達的譜系經(jīng)由情境主義者一直書寫到朋克。但是之后的歷史變得更為復雜。他們被稱為后達達、新達達，還有激浪派。達達是千變?nèi)f化的?！?/p>

在達達的所有后繼者中，朋克搖滾是與其脈絡相連的孫輩，在1989年出版的《唇?。?0世紀的秘密歷史》中，評論人格雷爾·馬庫斯稱朋克搖滾是1916年達達精神的復活，他從性手槍樂隊的《天佑女王》，回溯及雨果·巴爾在伏爾泰酒館不知所云的誦詩。

而今，這些反體制、反文化的運動都已經(jīng)成為主流文化的一部分，被吸納入建制之中。今年，在蘇黎世政府大肆慶祝達達100周年的同時，倫敦也正為朋克搖滾40周年舉辦“朋克倫敦”計劃。

在盛大而奢靡的周年慶典之余，我們聽說“朋克教父”馬爾科姆·麥克拉倫與“西太后”薇薇安·韋斯特伍德的兒子喬·柯雷（Joe Corre）在11月底一把火燒毀了價值500萬英鎊的朋克文物，抗議朋克淪落為“他媽的博物館貢品”。

“我也希望自己有大量達達藝術收藏，這樣我也可以將之付諸一炬?！庇缎l(wèi)報》藝評人喬納森·瓊斯如是贊嘆道。

“當一百年前那場微小而輝煌的反戰(zhàn)抗議運動，而今演變?yōu)閺V受認同、遍布資本的藝術符號。達達事實上已經(jīng)成為觀念的僵尸?！眴碳{森·瓊斯感嘆。

達達的誕生地——蘇黎世，而今擁有世界上最成功的商業(yè)畫廊之一豪瑟沃斯，乘此時機，它也正在舉辦展覽，展品均為在市場上廣受歡迎的達達主義作品。從這個角度上來說，蘇黎世城，何嘗不是乘達達100周年之際，將自身塑造成了延續(xù)一年的達達朝圣主題公園。而整個藝術界，雖然不再是達達所嘲諷的那般傳統(tǒng)模樣，卻依然是世界上最富有者的娛樂場。今天的達達藝術在畫廊中出售，那都是數(shù)百萬美元的大生意。無論是達達，還是朋克，已經(jīng)被馴服，被貶低，被盜用。每一個藝術博覽會，每一個雙年展，都愿意將自身包裝成達達的展臺。

曾經(jīng)，杜尚的《泉》，是針對道貌岸然的文明世界的一針絕妙諷刺。而今，“顛覆”已成為藝術的慣用套路，逐漸的，人們不再期待藝術提供審美的享受，而期待著驚訝，乃至驚嚇。宮廷小丑總是說出真相，口中吐出無意義之詞，打破了慣性的思維。而今的藝術界似乎充斥著小丑。毛里奇奧·卡特蘭在古根海姆博物館衛(wèi)生間安置了一個純金馬桶，被視為向杜尚致敬之作。而在這兩件作品之間，1961年，意大利藝術家曼佐尼封在罐子里的大便比黃金更昂貴。

唯一的不同是，杜尚的送展作品當時未被接受，而今，杜尚《泉》的多件復制品被全球最偉大的博物館收藏，曼佐尼的大便罐子在2000年之后多次以超過10萬歐元的價格成交，而卡特蘭的馬桶直接由資本繼續(xù)買單，被制度所接納。

當代藝術的反叛性被順理成章地接納，而所謂顛覆似乎也成了浮華的虛飾。皮卡比亞在寫下這句話時候或許也意有所指：“藝術是白癡的藥丸?！?/p>

盡管時代的風潮早已一去不復返，達達的原始精神——通過幽默探索黑暗，在廢墟中建立新生，于浮華中釋出利劍，以藝術應對社會，以觀念凌駕物質——依然是藝術工作者內(nèi)心潛藏的指路燈，映照著理想和現(xiàn)實的關系。

“讓我感到特別震撼的，是達達令人難以置信的創(chuàng)作自由，”卡德爾·阿提亞是成功的法國藝術家，曾經(jīng)獲得法國杜尚獎，在他看來，“即使達達藝術家的創(chuàng)作在很多人看來是胡言亂語，但這不是瞎扯淡，這是一種‘非知識’。而今，我們似乎又回歸保守。藝術作品都必須適應市場和體制的框架。當代藝術家要像當年的達達主義和超現(xiàn)實主義者那樣自由創(chuàng)作變得越來越難。我相信，正如達達一樣，有必要打破這個市場和體制在人的頭腦中所設置的規(guī)則和限制?！?/p>

“領導這樣龐大一個藝術機構，我必須時刻保持達達的精神，因為達達是關于反抗，你如何去拒絕，當你參與藝術，你同樣需要學會拒絕?！迸钇ざ潘囆g中心館長貝納·博利丹表示，“我屬于這樣一代人，他們認為藝術就意味著反抗，不一定需要是產(chǎn)生一件物質的作品。達達誕生于戰(zhàn)爭期間，它力圖與荒謬的世界進行戰(zhàn)斗。如果你觀察一下而今‘正在發(fā)生’的世界，我們更應當牢記達達的精神?，F(xiàn)成品并非一樣具體物件，只是一種工具。解釋現(xiàn)代主義的根基不能脫離詩歌的精神，達達也與詩歌相關，因為其創(chuàng)始人也是詩人，查拉、胡爾森貝克、巴爾。如果你相信詩歌，你會發(fā)現(xiàn)達達所擁有的自由精神，在當代藝術中是絕對缺失的?！?/p>

達達賦予世人一種能力，以完全嶄新的視角去觀看藝術，觀看日常，但最重要的達達遺產(chǎn)，是觀念，而非具體的物件。

例如，杜尚早期的現(xiàn)成品的原件幾乎全都沒有了，因為藝術家本人也沒有將其太當回事吧。后來，晚輩藝術家羅伯特·勞申伯格找來一個與原作類似的瓶架，請杜尚在上面重新簽名，杜尚信手寫下：“我想不起寫了什么。”

“這一切不過是游戲，”法國藝術家菲利普·帕雷諾總結道，“達達是無處不在的?！?/p>